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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走太宗路(一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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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走太宗路(一更)

開封城外, 柳枝抽出條條春色。

陸宰立於群臣之中,望著眼前帝王不免感慨:繁忙的日子過的真是格外快!

似乎昨日還是白雪皚皚的新歲,百官恭賀新春, 皇帝賜下禦宴——轉眼就到了天子親耕的春日。

*

而等陸宰奉命‘自京城西路轉運使調任河北路總轉運使,領河北路軍北伐錢糧事’, 離開開封城的那一日, 城外田地的麥苗已經是青青蓬勃的可人模樣。

目之所及一片心曠神怡的綠色, 讓陸宰想起那句‘朝賢濟濟,麥苗芃芃’。

——年後新帝下詔開特科,自是為朝堂招賢。

且此番詔令直接就明示“各路各州官員, 推舉神童需無常格,先文試於國子監, 後帝親覆試,自此定為永制。”更特意由中書省註釋了下這個‘無常格’, 是不拘出身、性別。

朝上永遠不缺機靈會看眼色的官員。

陛下自己便是帝姬登基的女帝……懂了!

比如工部劉尚書, 看看這道詔書, 再看看同僚中的梁紅玉將軍和李清照尚書,當日就頓悟了領導的意思。

雖然他是工部尚書管工程的,專業與朝廷取才不對口,同時也不是地方主政官沒有推舉權——但他有親戚啊!

這種露臉冒尖的好事,趕緊提醒自家人去做。

於是就在‘童試’的詔令才下發各州不久,離京師不遠的河南路河陽州、密縣兩地的主政官,就推舉了好幾位女神童上來。

得到提點的兩地官員, 還真不是敷衍——雖說推舉上來的女童不一定通得過陛下的親試,但確實是他們在當地用心選過的讀書識字人家的小姑娘。

並且通過選拔, 把皇帝的詔令在當地做了充分的宣傳工作。

同時還不忘未雨綢繆打算起明年的政績——敦促當地名門大戶仕宦讀書人家:別光卷你們家子孫了,快把家中女孩子也卷起來。

看陛下這態度, ‘特科童試’必然不是一錘子買賣,明年估計還得選呢!

今年已經把能報的小女娘的名字都報上去了,明年咋辦?不能讓我們開天窗吧。

政績這種東西,只能進步不能後退!

今年報了五個女神童,明年若不報十個以上,怎麽顯得出我們一年的文化教育工作成果?怎麽顯得我們緊跟皇帝步伐,忠心無二?

都給本官卷起來!!

*

當然做官嘛,不能只蒙頭辦事不會匯報工作。

這兩州的官員自然也不忘把他們加班加點幹的活,都寫成了奏疏,跟推舉的神童名單一起送到了開封帝王的禦案之上。

趙寰:不錯。

她從來沒奢望過朝上都是岳少保李相公這種,全心全意公忠體國的朝臣。

用姜上皇的話說:ssr又不是天天抽的到的,開到一個都是絕佳的運氣啊。

對皇帝們來說,除開中流砥柱們,其餘絕大部分官員,只需要聰明懂眼色,讓人省心省事就算是好用的下屬。

比如趙寰,現在就覺得省心多了。

正好可以用他們立個標桿,讓其餘還有點懵的官員明白一下——反應不夠快沒關系,來,向右看齊。

照葫蘆畫瓢總會吧?若再不會,就不要吃朝庭俸祿,回家吃自己吧。

於是河陽州、密縣兩地官員,皆因此番落實聖旨到位得到禦賜嘉賞,虛職各升兩階。

而這倆,一個是劉尚書的女婿,一個是他叔伯兄弟。

皇帝未必理的清楚,也不甚在意這些牽牽絆絆的親戚關系。但相熟的同僚們自然是知道的:好家夥,老劉你出手真快!你在陛下跟前不是天天嚎工部太忙了,你都沒空睡覺嗎?

合著不睡覺的時候,都是去揣摩聖意去啦?

不行,趕緊動起來!晚了不只連口湯也喝不上,甚至還要吃掛落:當別人都領會了上面意圖,就會拉高平均分,那些沒領會的就顯得很不靈。

被搶跑劉尚書卷到的朝臣們:可惡!誰家還沒有在各地做官的親友學生啊!

*

這兩三個月來,陸宰是親眼看到了這些轉變。

畢竟他們陸家以及相熟的姻親故舊家也不例外,紛紛將目光轉向自家小娘子們——

或許江南以南那些沒有被戰火波及的家族,思想還比較保守;但凡是經歷過金人打到家門口,不得不逃亡或是降金才保留下來的大族,思想轉變就容易多了。

什麽‘才藻非女子事也’,這些舊俗舊規,都可以變!

畢竟……要真對禮法教條恪守不悖,他們這些人家早在十三年前國破之時,就該集體收拾著上吊殉國了。

既然舉家投降金國(或是偽齊),給敵國當過官的黑歷史都幹過了……與這相比,讓女孩子讀書爭取出仕,還算什麽出格壞事?

甚至還是好事——經過戰火的洗禮,淮河以北一片亂象:不知多少各地舉足輕重的豪門世家覆滅,幸存下來的也多是元氣大傷。但是相應的,也有一些出了將才能人的家族,因此而崛起。

北面各州各縣的當地家族勢力相當於被金人掀了桌子。

此時重新上桌,一切就要重新洗牌了!

新帝新朝,正是舊日大族欲重塑榮光,寒門欲走向簪纓氏族的起始。

這時候落後一步,便是步步落後。

新帝既然劃出了新賽道,當然要上!

*

待將來,朝上會成為什麽樣子呢?

陸宰回望時,才發現已經行至看不見開封城了。

想來,等他再入垂拱殿的時候,大概也會如今日這般感慨吧:就像不知何時,開封城的白雪已經化去,荒土野草化作一片其麥芃芃。

*

陸宰感慨完畢,不由又看向了身邊的幼子。

翻過年來陸游也才十四歲,其實剛剛好能卡上今年春天童試的邊。

陸宰就讓他自己選:是要留在開封備考,還是跟他一起去河北。

陸游毫不猶豫選擇跟著父親前往河北,若能親見朝廷收覆燕雲十六州……他都不敢想自己能寫出多少詩來!!

至於科舉考試,哪怕錯過了今歲的童試特科他就只能走常科,陸游也不覺得可惜。

“況且父親,如今做官原也不只科舉這條路,各路都有官職虛位以待。若我有本事在北伐事上立下軍功……”陸游再次念叨著讓父親放自己去岳家軍尋叔父,不要總把他拴在身邊啦。

——正如陸游所說,吏部報上的黃河以北官員缺如,皇帝給出的批覆是:“以河北、山西諸州守臣空名官告付節制司,以待豪傑之來歸者!”[1]

言下之意:才不從吏部的厚厚備選名單裏面挑,而是把河北必要的官職空缺(許多冗雜官位能省當然就省了),交給諸路將軍推舉,選拔這些年在河北抗金的豪傑義士來做官。

他們才在最艱難時刻,依舊堅守抗金矢志不渝的忠士,也是對河北民情最知根知底的人才。

是啊,當今皇帝重用官員的標準只有:人才,為我所用的人才。

**

從開封出來至黃河北岸黎陽津渡口,其實是段很短的旅程——然而陸宰就見兒子已經寫了一沓厚度可觀的詩詞文章。

出開封城門心有所感,寫;看到路邊春日麥苗繁盛,寫;初見到黃河濤濤,寫;吃到一條好吃的黃河魚,寫;在黃河岸邊見到當年宗澤老將軍修築的連珠寨舊址,更要寫!

……

對兒子的詩詞天賦,陸宰一直是很欣慰的。

此時也就含笑聽著看著——陸游正指著輿圖,根據他們父子接下來會到的一處處地名,挨個寫下詩詞的題目。

《經黎陽津渡口記》《經浚州城記》……

甚至詩詞題目已經寫到了將來大軍收覆燕雲十六州後:“《登幽州城記》。”

“還有幽州城外的高粱河……”

“行了!直接寫幽州就行了啊!”陸宰嘴角欣慰的笑都被嚇到一抽。

高粱河,那可不經寫啊!

**

岳家軍軍營。

岳雲把幹糧吃幹凈後,起身去尋父親。

軍中的幹糧打的很結實,為了便於存放又會烤的特別幹。

岳雲一貫吃飯快,不免有點噎得慌。

於是請命進主帥帳後,先向父親討了一碗水喝,才消掉方才幹火燒的噎人勁兒。

說起火燒,岳雲雖然到河北之地快有半年了,甚至去年臘月前岳家軍就收覆了河間——但岳雲至今還沒有吃上姜官家口中‘美味的河間驢肉火燒。’

軍伍中,驢是極為重要的運輸牲畜,當然不能拿來吃!

而河北各地合境雕敝,百姓朝不保夕,比黃河以南的地界更厲害許多。

反正岳雲隨大軍離開河間的時候,當地百姓還都在靠朝廷賑濟糧米度日,哪怕有的人家還有牛驢騾子等牲畜,也都是看的比眼珠子還要珍貴的耕作勞動力。

所謂的街市,也只是三天一擺,便於百姓們購買(其實更多是以物換物)些鹽、柴等生活必需品。

自沒有什麽香噴噴肉嘟嘟的河間驢肉火燒。

不過……岳雲相信,等大軍凱旋,再次行至河間之時,他一定就能吃到了!

*

見兒子進門先咕嘟嘟喝水,岳飛不免升起一片慈父之心。

然而還未及關懷兩句,就見岳雲把碗一放,又說出了讓他手癢癢的話。

“父親。咱們明兒就到太宗曾經發兵的鎮州了!”

岳飛:……

鎮州就鎮州,怎麽還特意加個太宗。

呵斥這孩子吧,顯得不敬重太宗陛下。

但若不制止他,這時候提太宗,總覺得不是啥好事。

畢竟,當年太宗趙光義就是翻越太行山,抵鎮州,征調河北諸州的軍械和糧秣。然後以此為起點,皇帝親為主帥,率軍從鎮州出發,雄赳赳氣昂昂進入遼境,起初還確實連下數城。

但最終……打出了高粱河封車神之戰。

鎮州是欲自河北路攻幽州的兵家必經之地,岳家軍也將要入駐鎮州,再整兵馬。

可惜無論諸位太醫是摸脈,還是鬥膽上前翻起了龍眼皮,都沒有發現皇帝有任何異常。

說實在的……好幾個太醫腹內默默道:陛下這健康狀況, 比熬了好幾個大夜的我們還強呢。

於是太醫也能說出些幹巴巴的‘陛下放寬心,興許明兒就好了’這種安慰語錄。

好在皇帝看起來備受打擊以至於蔫掉了, 並沒有任何醫鬧的打算, 只是揮揮手, 太醫們如蒙大赦退了下去。

*

太醫們退出去,以英國公為首的群臣,亦請旨探視陛下。

最終因內間窄小, 只進來五六個人為代表。

英國公自然站在最前頭,進門行禮後, 就對皇帝的病情表達了情真意切的關懷,與期望陛下早日康覆的美好祈願。

語氣之誠摯, 若不是姜離實在了解他的內心, 都要相信英國公是真盼著奇跡降臨, 皇帝現在就康覆如初去上朝。

好演技。

姜離也是好幾天沒有跟外面的人說話,還有點寂寞。

此時遇到英國公,正是在戲路上棋逢對手、將遇良才——不像方才面對朱祁鈺,姜離才開了個頭,他直接真情實感落淚,搞得姜離都不好意思再給他添加心理負擔。

非得英國公這種切黑才有趣。

於是圓滿致辭完畢的張輔,正準備退後讓其餘同僚也表表態度, 就見皇帝對著虛空伸出了手,虛弱道:“英國公……”

張輔忙應聲上前, 扶住皇帝的手。

只見皇帝一臉動容,緊緊握住他的手道:“英國公方才言辭這樣懇切, 只盼朕痊愈主持大局。可見朝上局勢何等危急。”

“朕雖為天子,比起萬民,一己之身又有什麽要緊!”

“扶朕起來,朕還能上朝!”

姜離明確感受到老英國公的手抖了一下。

啊,在這一秒,他大概比知道紫薇瞎了的爾康還要緊張和心碎吧。

又是一秒窒息般的寂靜。

“陛下!”

英國公緩了口氣,語如泣血:“陛下為天子,乃大明的國祚根基,只要陛下聖躬安康,臣等便是晝夜無懈,死而後已也是甘之如飴!如果陛下不肯愛惜自己,竟要傷己為政,今日就從臣的老骨頭踏過去吧!”

好口才!

姜離越發興奮起來,剛要回應這段話,就聽殿門口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:“我兒!你可算醒了!”

一時外殿的群臣集體退後,按矩行禮:“見過太後娘娘。”

進門的不只有孫太後,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乳娘。

乳娘懷中則抱著一個才一歲多點,臉像包子似的小孩子。

正是由周貴妃所出的,皇帝庶長子朱見深。

皇家的嬰孩都養的嬌氣,平時伺候的人恨不得一點風不敢給吹,哪裏一下子見過這麽多人。

何況孫太後方才那一聲也嚇到了他,當即嚎哭了起來。

而已經快走到內間的太後,此時卻也能止住步子,先不去看內間昏迷才醒的兒子,而是轉身親手將孫子接了過來,口中道:“好孩子想父皇了是不是?”

孫太後親自抱著孩子走進來,坐在了皇帝的床旁。

見皇帝醒了過來,她著實松了口氣。

至於皇帝視物不能的問題,因沒有人敢現在趴在太後耳邊說一句‘皇帝瞎了’,她一時倒也沒有發現。

畢竟孫太後的註意力在另一件事上,當著重臣都在,開口喚道:“英國公。”

英國公:……

張輔早在太後來‘救場’的時候,就趁機把自己的手從皇帝掌中抽走,迅速閃現站到了一邊,同時決定今日再也不說話了,免得皇帝誤會朝臣們‘需要’他。

然而什麽叫‘樹欲靜而風不止’,沒想到太後才坐下,竟然也開口叫他。

你們母子倆怎麽回事啊,今天怎麽都找我!

但太後都點名了,張輔也只得應聲,無比心累再次上前。

“英國公是四朝元老了,這玉璧很熟悉吧。”孫太後指了朱見深戴著的金項圈上所鑲玉璧:“這還是從太宗皇帝傳下來的,先帝是太宗皇帝鐘愛的聖孫,立太孫的時候賜物裏就有這塊玉璧。”

“皇帝此番驟然受驚,哀家心裏不安的很。”

“父子連心,皇長子也是夜啼不止。倒是哀家拿了這塊玉璧給他安枕後,這孩子就好些了。可見是有緣。”

孫太後見自己已經說了一大篇話,而英國公簡直是老僧入定一樣不說話,索性直接當著朝臣都在,把話說明白。

“‘太子者,國之根本’,早定才能安天下民心,英國公以為如何?”

其意昭然若揭。

姜離沒出聲,她相信英國公的段位。

果然,英國公肅穆道:“國本是緊要事,若現在不是戰時,若皇長子再大幾歲,太後娘娘不急,臣等也要急的。”

一手太極圓滿打回來。

太後略微蹙眉。

姜離靠在軟枕上,只靜靜‘看’著這一幕。

這還不算完——

與英國公敘過‘閑話’後,孫太後又看向朱祁鈺:“郕王這幾日忙得很?昨兒賢太妃還在哀家處念叨你呢。”

“你該多去看看生母才是,且她素日身子又不太好,三病兩痛的。到底,孝道要緊。”

孝道二字重,朱祁鈺只有垂手應是的份,絕不能分辯什麽自己忙的宵衣旰食,每日被朝臣們抓著議完朝事,紫禁城都落鎖了。

“好了。”皇帝開口:“都走吧,朕與太後好生說說話。”

*

出得安寧宮的朝臣,想到方才太後娘娘的言行,心內不免犯愁:無論什麽職業,都不願意上頭總換領導啊。

更不願意現在換成孫太後。

當然,作為明代封建士大夫不願女子主政是一個原因,但此時朝臣們心中更重要的緣故還是——

在他們心中,孫太後的段位不夠。

要知道,在正統七年前的數年,皇帝年幼可都是太皇太後張氏垂簾聽政,主國家大計方針。

那時候朝臣們不但接受了,對比如今的日子,還甚是懷念。

因張太皇太後有這個讓他們接受的能力。

都不用多說旁的,只拿王振這一件事來說:太皇太後活著的時候,壓著王振一點兒不敢動。

就算如此,太皇太後都敏銳察覺到了王振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,提早進行了威嚇。

甚至有一回當著皇帝和內閣的面,就讓人把王振壓來,直接讓女官把刀架在王振脖子上詐他:“皇帝年幼,你就敢哄騙皇帝,以宦官之身幹政?”

表示哀家今日就剁了你。

給王振嚇完了。

還是朱祁鎮當即跪了苦苦哀求祖母放過王先生,而當時王振也確實沒有什麽實罪,才逃了一命。

這件事在正統朝的臣子中流傳甚廣,時常被提起——主要是每個人都非常遺恨,太皇太後當時堅決一點,直接剁了王振豈不是大好特好!

可以說,太皇太後活著的時候,王振就算是狐貍,也得把尾巴藏得嚴嚴實實裝個小白兔。

所以,朝臣們不認可孫太後——

孫太後不是沒有機會證明自己的,在過去的七年裏,她作為皇帝的生母,但凡能勸說皇帝彈壓住王振,這會子她不想讓郕王主事,想立年幼太子自己垂簾,朝臣們或許還能考慮一下。

**

安寧宮。

群臣散去,太後方知皇帝現在目不能視。

驟然得知這等噩耗,不免又是一陣驚聲折騰,又要叫太醫,又要令人出宮去遍訪神醫。

姜離只等著孫太後激動完。

在接受現實後,孫太後終於冷靜下來,令乳母抱走皇長子,又讓人都退到外面去。

當即開口:“方才哀家提起立太子,原是試探朝臣的意思多些。”畢竟皇帝都醒了,哪怕還要養幾天病也不妨礙,不會讓大權長久外落藩王。

可現下……

孫太後神色難掩焦慮,也沒了剛才跟英國公繞圈試探的興致,而是直接道:“皇帝的眼睛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好,不得不早做、多做打算!哀家的懿旨不夠,皇帝既然醒了,不若明日就下聖旨立太子吧。”

她是皇帝生母,且只有皇帝這一個兒子。

在皇帝身體不能支撐掌權的時候,由她來看著豈不是最穩妥?

“否則若是過個一年半載……豈不是將大明山河,都付與他人了!”

孫太後話音未落,就覺身邊一個黑影‘嗖’掠了過去。

她略微一驚,才看清是只油光水滑的黑貓。

孫太後不愛養貓,更見不得這些野物上床,此時厭惡地拿帕子掩了掩鼻尖。若不是皇帝已經將黑貓抱在懷裏,她都要出手驅趕了。

只見皇帝將貓從頭順到尾巴尖,這才淡然開口:“大明山河……是哪裏來的?”

孫太後道:“自然是祖宗傳下來的。”

只聽皇帝‘哦’了一聲,直接問:“那母後口中的‘他人’是誰?

孫太後當場噎住。

她沒回答,皇帝卻繼續道:“別說祁鈺也是朱家祖宗們的子孫,就算不往前盤八代,他也是先帝的親子。”

“這是他人嗎?”

室內兩人半晌都未再開口,安靜的只能聽到貓被順毛的‘呼嚕’聲。

在這片寂靜中,孫太後一直在打量眼前的皇帝。

自從三月前皇帝病了後,行事性情與以往就有些說不出的變化。

若是其他變化都可以用‘驟然不行’,受打擊太過性情大變來解釋,但一個皇帝,對帝位的執著,對皇權的占有欲,總不可能因為這個而淡薄。

孫太後下意識去看皇帝的眼睛,畢竟人的情緒往往從眼睛裏洩露。

不過看到沒有焦距的雙眼,她才想起,皇帝現在瞎著……這心靈的窗戶直接封死。

半晌後,孫太後終於試探著說起:“皇帝自從三月前病後,性子與以往頗有不同。”

說完後,就見皇帝擼貓的手一頓。

然後轉向她的方向,帶著明朗笑意,問出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:“前段時日宮中風靡的麻將,母後喜歡嗎?”

孫太後不明所以,蹙眉未答。

而皇帝好像也不要她回答,只是自顧自往下說:“不喜歡?那麽葉子牌?雙陸?還是有什麽其餘愛好?只管說出來,朕去替母後預備。”

“畢竟母後將來足不出此宮門,若沒有點東西打發時間,多無聊啊。”

甚至都安排好皇帝藏在石佛寺。

朱祁鎮當場表示:不行,這件事太危險了,可使不得。朕是天子,若萬一出事兒怎麽好。*

這條尊貴的命,可是一點險都不能冒的,就算要回國,也得等大部隊好生來接他護著他回去。

有危險的逃跑朕可不能幹。

朱祁鎮未必不明白這時候如果冒點險,從也先手裏逃脫,所有邊關將士們會立刻擺脫掉一個沈重的枷鎖:不用再去思考敵人手裏有自家的皇帝怎麽辦了!

可這份危險他不願意冒!到底什麽都比不上自己的安危重要。

也正如奪門之變後,他心中未必不清楚於謙的功勞,但為了帝位穩固,為了師出有名,也只好請有功之臣去死一死。

姜離看著面前巧舌如簧的喜寧。

見皇帝不似方才一般毫無動容,而是面露沈思,顯然是起了疑心,喜寧忙趁熱打鐵——

“陛下,奴婢聽朝上有些忠正之臣道:兵部於尚書始終不主和議,又頻更邊境朝臣,更巧言蠱惑郕王殿下,將此前陛下從內宮選派去邊城監軍的鎮守太監,都私令斬殺了好幾個!”

喜寧心裏很有數:從他決定以‘議和’事來討好皇帝開始,他與現在總掌戰事且堅持主戰的於尚書,就是站到了絕對對立面。

那麽,難道還傻傻等於尚書來找他的麻煩嗎?

就在今日,一定要勾起陛下的疑心,讓這位兵部尚書再也不能翻身。

何況……喜寧看的分明,於謙為人原本就不討上位者喜歡,把柄也多得很——他還曾當眾說過‘民與社稷為重君為輕’這樣的話。

喜寧心道:便是聖人的話,也不是句句能掛在嘴邊的。

君為輕?但君輕卻能要了你的性命呢!

圖窮匕見,既然都點到於謙的名上了,喜寧頓了頓,到底把話徹底說明白了:“此舉可謂是挾外寇而為內患,別懷異心!”

‘異心’二字,只要在朝臣身上扣實在了,便是恕無可恕的死罪。

*

姜離掌下還按著於謙的奏疏。

簡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:可以借鑒的昏君模板不少,但可以借鑒的太上皇模板就比較少了。

刨掉朱祁鎮這個有特殊留學經歷的太上皇——剩下的太上皇,甭管是李隆基這種安史之亂後‘被太上皇’幽閉不出的;還是乾隆那種,名義上做了太上皇但其實軍國大事沒有一天放手的偽太上皇,都不太適用於她。

要抄作業,還得是——鐵血大宋。

姜離原本要用的太上皇模板,就是宋高宗完顏構的:這位五十六歲甩鍋給養子退位,心思明明白白,非常不要臉地寫下‘朕在位多年憂勞萬幾,宵旰靡憚,現思欲釋去重負,以介壽臧,’從此‘一應軍國事,並聽嗣君處分。朕以澹泊為心,頤神養志,豈不樂哉”!’[1]

言下之意:提心吊膽天天面對金打過來打過去的日子,朕過夠了。

以後幹活的事兒就交給下任皇帝,幹的不好都是下任的鍋!朕只負責以太上皇的身份享受尊榮,只要沒人妨礙到他隨心取樂即可。

完顏構退位後,美滋滋活到了八十一歲,新帝礙於名分與孝悌之道,在非軍國大事上也都順從於太上皇。

可以說完顏構用他的一生向世人證明了:什麽叫好人不長命,王八活千年。

姜離最近原本就在琢磨完顏構的退位詔書。

而現在,喜寧跪在面前說著於謙的‘心懷異心’,此情此景,竟微妙的與秦檜誣岳飛重合起來。

**

成了!

在聽到皇帝一句:“倒是難為你,來將此事報朕。”後,喜寧的心臟被巨大的成功喜悅攫住。

皇帝甚至對他招手:“過來。”

喜寧忍著滿心沸騰的驚喜和膝蓋的疼痛,也不起身,就這樣卑微討好膝行至皇帝身邊。

皇帝道:“你剛才說,除了你之外,還有些‘忠正之士’,看不得兵部專權異心。”

“來,把這些人名寫下來,朕亦要獎勵這些忠心耿耿。”

喜寧略有些猶豫,下意識不想讓人分自己的功勞,但細想想——他將來是跟王振一樣常伴皇帝左右的。那朝堂上也得有自己的心腹,就像從前對王振百般討好的官員一般。

寫下些素日也對於謙懷有怨懟,會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官員姓名後,喜寧還是要向皇帝強調下他獨一無二的用處——

“回陛下,奴婢會說達達話。”與瓦剌人可以無障礙對話。

如此不用鴻臚寺的人來翻譯,他就可以作為皇帝跟瓦剌之間的傳聲筒,免得‘主戰’朝臣們從中作梗。

最後喜寧叩首道:“陛下,臣雖不如王公公貼身陪伴陛下多年。但臣待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鑒。”

“如今王公公為陛下祈福,閉門抄經不出。”

“奴婢只求日夜隨侍陛下身邊,略盡忠心死而無憾!”

哦,原來是想做王振啊。

“朕成全你。”

*

喜寧想做王振,這天下想要一個不背刺的皇帝。

都有,都會有的。

每一個夢想都值得助力。

但除了岳雲,其餘將領都很默契,誰也沒有提起當年太宗皇帝之事。

雲崽原也沒提,只是今日大概是想驢肉火燒想多了,所以方才下意識說出了‘太宗皇帝’。

現在已經迅速讀出了父親臉上的微表情,很快匯報完軍務,從父親的營帳裏跑掉。

**

雖則岳雲不再說了,然接下來的日子,岳飛耳邊卻還是縈繞著太宗舊事——

“我老家的風俗就是這樣,有噩夢的話,說破才能不靈。”

望著幽州城外的河水奔流的高粱河,韓世忠如是道。

兩人再次會面,已是在幽州城下。

他們兵分東西兩路,一路自河北一路自陜西,從兩個方向包抄幽州,直至在幽州城外兩軍相會,圍點打援。

韓世忠拉著岳飛道:“所以鵬舉啊,你必須聽我把這個噩夢講完。”

於是岳飛只得無奈聽完了韓世忠的噩夢。

“我夢到咱們都要攻城了,結果收到了太宗皇帝送來的指令。”

“所有軍隊必須按照他畫的陣圖來作戰,將領絕不能私自行事。”

“畢竟……”韓世忠嘆氣:“太宗陛下說過,這陣圖是他潛心研究諸葛丞相作戰時的排兵布陣,更覆原武侯八陣圖,所開創的平戎萬全陣啊。”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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